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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OCAT深圳馆 | 艺术家书 ] 史镇豪《情人》(下)

史镇豪 OCAT深圳馆 2022-12-25

《情人》(上)

情  人

史镇豪




3.



附,陈先生随后发来的新文章,《巧克力与地下室》:

 

1519年,距哥伦布完成第一次横渡大西洋后27年,埃尔南·科尔特斯在墨西哥东海岸登陆,率领探险队入侵阿兹特克帝国。

可可豆原产中南美洲,生长在赤道南北纬20度以内的狭长地带,在当地地位神圣且价值极高。阿兹特克人把可可豆比作货币,被大量储存在阿兹特克国王的宝库里,常被制作成饮料在祭祀仪式、皇家宴席中享用,或作为对胜利士兵的奖赏。据资料记载,中美洲人早在玛雅文明时期已开始食用可可豆,捣碎研磨后与玉米粉和辣椒混合,制作成一种泡沫丰富、苦涩刺激的巧克力饮料。

1521年,西班牙人占领特诺奇蒂特兰,在废墟上建立墨西哥城。据随行的传教士描述,可可豆是当地一种能令人兴奋愉悦的催情药。随后,可可豆作为对西班牙皇室的献礼,随殖民者传入欧洲。贵族在巧克力饮料中加入大量蜂蜜、蔗糖和香料使其味道变得香醇甜美,并迅速在欧洲上流社会盛行。

1828年,荷兰人柯雷德·范霍滕发明可可压榨机,分离出可可脂和可可粉。随后,人们在可可脂中加入可可液块,制成固体巧克力。

20世纪初,世界大战直接刺激了巧克力的生产,巧克力作为士兵的日常补给,被源源不断地送上战场。

 

 

在很久很久以前,在魔法森林深处隐藏着一个王国。传说王室被女巫诅咒,每代国王的女儿都会患上无法治愈的怪病——巨人症。不相信传说的国王,无视教宗的劝阻,王后在入秋后的第二个黄昏诞下了棉花糖公主。不幸的是,诅咒应验了,王后痛苦难产去世,棉花糖公主真的患上了巨人症。

棉花糖公主长得非常甜美,拥有天使般的纯真笑容,披着咖啡色的亮丽长发,只是个子比一般人高三倍,食量也多三陪。在公主三岁的时候,国王便再也抱不起她了,五岁时她的身高已超过了国王,13岁时已长到了十米高。纵使她生活在恢弘的城堡里,也逐渐觉得局促。出入越来越困难,往往只能弯腰慢行;要使用特制的餐具餐桌,只能独自默默在一旁用餐;桃花心木大床已经睡不下了,只好把鹅绒铺在地上,睡在已经加长了四次的金羊毛毯上。日常生活都是小事,真正让棉花糖公主伤心的是来自身边人的猜疑与歧视。日渐年老的国王开始疏远她,贵族们都厌恶她,仆人们都畏惧她,少不了那些在她背后说三道四、煽风点火的大臣们。

奇怪的是,自从棉花糖公主出生后,王国便怪事丛生。夏天似乎比以往更热了,冬天似乎比以往更冷了,保护王国的魔法森林似乎开始枯萎了,怪病开始流行,人心开始互相猜忌,每个人都变得疑神疑鬼。终于在公主18岁那年,王国崩溃了。怪病肆虐,超过半数的国民患上了失心疯,精神紊乱、行为扭曲,三分之一的国民相继自杀,另外三分之一的国民被迫出走逃难,剩下三分之一的国民,行尸走肉,终日失魂落魄、妄言妄语。

“这都是棉花糖公主的错!”所有人都把罪名扣在公主身上,她成为了王国不能被提起的禁忌,传言是魔鬼的宿主。无计可施的国王请来教宗商量对策,教宗说,公主的病因是灵魂里寄生了半人半牛的魔鬼米诺陶诺斯,没有根治的办法,只能把棉花糖公主关押在地下迷宫深处,困住恶魔,不让它祸害国民。

自卑的棉花糖公主无力反抗,只能认命,被一千名重甲士兵看守在地宫里,拳头般粗壮的铁索将她捆绑在石椅上,咽喉被活生生地一刀切开,拔出喉管,插入流食导管直通胃部。导管的另一头连接着地宫上的巧克力工厂,源源不断的热巧克力被灌入公主的身体,灼烧着她的胃。

这些都是教宗的主意。他决定向米诺陶诺斯献祭甜美香醇的巧克力,以平息魔鬼的愤怒,好让它忘记诅咒。为了取悦魔鬼,公主必须活着受罪。因为他害怕如果杀死作为宿主的公主,米诺陶诺斯的怒火将会摧毁整个王国。

两百年过去了,王国早已恢复昔日的安定繁荣。棉花糖公主的事被国王下令不准写进史书,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知晓地宫的秘密,只剩下拥有百年历史美誉的巧克力工厂,女巫的诅咒再次成为了传说。

 

 

镜头前,坐着28岁的女演员新恒结衣。她的长相甜美,拥有天使般的纯真笑容,披着咖啡色光泽的亮丽长发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洋溢着成熟女性的知性魅力,在她不经意间的笑容里,仍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。柔和的光线照亮她的左侧,腰间酒红色的束腰长裙格外耀眼,身上的金黄色复古长袖衬衫,点缀着荆棘玫瑰花纹。

她坐在睡房的床沿上,举起右手,细嫩的手指轻拿着一粒圆形巧克力。金色的抱枕随意地放在浅紫色床单上,华丽的床靠背泛着真皮特有的光泽。床边是鹅黄色的落地窗帘,浅亚麻灰花纹的墙纸装饰着奶白色的漆木窗沿。窗外景色朦胧,透过屋内轻柔的暖光猜测,时间应该是午后。

“来和我一起享受这奢侈的一粒吧。”她微笑着说。

她转向靠窗的床沿,镜头随着她的移动,在她的身后静静地拍着。她的手臂落在奶白色的窗台上,手边精致的花瓶插满鲜花,还有几盘灵动翠绿的多肉植物。穿过梯形飘窗,朦胧地看见一座哥特式的教堂尖顶,正好传来教堂的钟声。镜头移动到她的面前,她的指尖捏起一粒巧克力,用俏皮的语气说道,“Macadamia一号,出击吧!用浓厚的巧克力和坚果,把新恒结衣击倒吧。”

她带着幸福的表情,一口吃下那颗巧克力,全身放松地倒在床上的抱枕里。固定在床边的镜头拍着她的脸,光滑的肌肤化着淡妆,她叹了一口气说道,“被打败了啦。”镜头转移到床的上空俯拍着她,她柔弱的身体陷在金黄色的抱枕里,双手放松地随意搭在耳边,心满意足地微笑着。

 

 

“跟你说个秘密,我大概是巧克力上瘾了。”

“吃巧克力上瘾是脆弱的表现噢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大概是因为抵抗不住诱惑的人,意志力更脆弱吧。”

“抽烟、喝酒、电子游戏呢?只要能从中获得愉悦的错觉便会深陷其中,实在有太多事物能令人上瘾了吧。”

“也许是吧,我们都是脆弱的人,对不对。”

“可可豆中含有的可可碱,这是一种天然的中枢神经兴奋剂,具有反镇静作用。其中亦含有苯乙胺,会提升人体内多巴胺的水平,所以吃巧克力能提神,使人兴奋愉悦……”

“也就是春药咯?”

“也不至于吧,除非你大量服用。但苯乙胺能合成兴奋剂、迷幻药之类的东西,这倒是真的。”

“所以说,这就是为什么巧克力的广告代言人,大部分都是女性咯?”

“啥?”

“愉悦,兴奋,禁忌,堕落,欲望,诱惑,柔滑,乖巧,顺从,慵懒,雅致,都市年轻职业女性。”

“什么鬼?”

“这些都是巧克力广告的关键词啊。你看,无论是作为殖民史的可可豆,作为全球生产链的可可豆,还是作为医药学的可可豆,似乎都在暗示着一个背叛上帝的人造天堂,使用天然的上瘾剂短暂地夺取幸福的错觉。那些巧克力广告中的女性形象,就像是人造天堂的暗语,美味,与她们的胴体一样诱人。”

“不知道呢。只是商家的宣传手法而言,别总是上纲上线嘛。不过,也许真的如你所说,我只是把上瘾作为借口,掩饰自己的脆弱。最近真的吃得太多巧克力了,连做梦都变得奇奇怪怪。

我梦见情人的胸口穿了一个洞,在折断的肋骨和新长出来的肉芽上,有一扇方形的锈黑铁闸门。揭开铁门,我看见一颗布满血丝的光滑湿润的心脏,在规律地跳动。我试着移开视线或闭上眼睛,但伤口的画面始终在脑海中漂浮,无法回避。只要稍不留神,眼睛又自动回到抽搐的心脏上,死死地盯着。我终于忍不住了,开始疯狂地哭泣。

我用尽全力闭上双眼,眼前突然变成一座城市,直觉是某个熟悉的地方,那里全是没有装饰的灰色建筑,犹如洒落一地的白糖块粘满了灰尘。在这些灰色建筑里种满水培的可可树,就像尸体一样浸泡在营养液里。新鲜的可可果给被工人摘下,运往地下的巧克力工厂,在那里被清洗、研磨、烘烤,熬制成滚烫的巧克力酱。刹那间,钢炉崩裂,沸腾的巧克力酱倾泻而出,淹没了我眼前的一切。过了很久很久,巧克力酱终于冷却凝固,前来清理的工人们拿着十字镐敲开巧克力硬块。我看见在这些巧克力块中,全是被煮熟的畸形尸体,如同坚果巧克力的夹心一般,我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气。”

——陈先生

 

 

虽然陈先生在文章的附言里说,这是他听了姑婆的故事后,重写的二稿。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姑婆与其中的联系,除了有点受宠若惊,更多是自责仍称不上一名好编辑,猜不透作者的心思。自认为不是什么特别有天分的人,尽管也算不上是一个蠢蛋,但我始终认为写作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,说不出缘由。这些年我总想写一篇关于我妈的文章,却不知从何落笔,每每苦思冥想一番后,又落入摸着键盘、盯着屏幕瞎发愣的窘境。

自从家中老人相继去世后,妈终于卸下了重担,生活开始变得轻盈。某次回去探望她的时候,我发现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,只是一根掉在地上的白发,仿佛她的容貌突然开始衰老了,没有任何征兆地猛然坠落。这一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迅猛,我还天真地以为岁月的痕迹会在她的脸上慢慢沉积,不曾料到一位女性的老去,只需一个眨眼的顷刻。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意料之外的是,她的眼神里却透露出青春的气息,在我记忆中母亲的形象蓦然褪去,她仿佛回到一名少女。我开始变得不敢注视她容貌,这副陌生少女的神情使我不知所措,我猜,这可能是她作为母亲之前,仅属于她自己的容貌,遗留在某段与我无关的过去的时光里。

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描写一个人的一生,我所看见的,不过是与他们短暂交集中的一个刹那,都在恰如其分地装饰着一个合乎情理的自己,背后藏着太多只有自己知道,或欺骗自己不知道的事。我搞不清楚这些看不见的事,到底该不该用“真实”或“现实”这些词语去所指。我想,如果非写不可,大概只会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假面,在装模作样地多愁善感。这样说也许太苛责了,我并不讨厌那些试图去了解他人的善意,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,我所厌烦的只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狭隘的正义,心怀鬼胎地追逐他人的苦难。

 

 

“前段时间我不是去了趟莫斯科嘛,一群大哥大姐,五六十岁,最老的那位都70岁了,一起去看看年轻时照片里面的风景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在录音吗?”

“哎呦,没关系啦。”

“你是要采访我吗?”

“不要紧张嘛,随便说说就行。”

“哟,有什么好紧张的,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噢。”

“继续说刚刚的事情嘛,别想太多。”

“克里姆林宫、红场、列宁墓、大教堂、白桦林,风景是很漂亮,但就是太冷了,南方人怎么可能受得了。吃的也受不了,都是酸奶油,吃不惯那些太油腻的东西。主要还是太累了,时常要坐好几个小时的汽车,坐久了脚就会肿,到了景点下车再多走几步,脚就会疼。那里适合年轻人去,我们去还是太折腾了。早几年去的话应该还行,但那时候老人家都还在,哪有心思去,现在去又太晚了。好几位年纪稍大的大姐都说,早知道这么辛苦就不来了。也就是了却年轻时的心愿而已,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了。”

“为什么年轻的时候想去莫斯科呢?”

“小时候流行苏联歌曲嘛。我其实不是特别想去,是我们合唱团的人想一起去莫斯科看看,就当是再次感受一下集体生活。团里面有好多大哥大姐,年纪比我大很多,当年下乡很辛苦,现在有能力、有时间去莫斯科了,还是很辛苦。孩子们统统都长大了,又全都在外地,大家一起结伴集体活动,不是挺好的吗。不过说实话,比起喀秋莎,我还是更喜欢听邓丽君。”

“再说说年轻时的事情嘛。”

“以前跟你提往事,你总是嫌我啰嗦,现在又反过来问我了。突然间要刻意地去回想,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,年纪大了就开始没记性。你都知道的,我可是市场经济之后的第一代白领,从楼下的前台坐进了楼上的办公室。其实都是阿爹说得对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刚恢复高考的时候,我17岁。那时候哪有机会认真读书,上午半天课,下午就要去路边帮忙挖路基,考不上大学是自然的事,好在有工作分配,毕业后去了单位做服务员。不甘心,还是想读书,怎么可能甘心。那时候白天工作,晚上就去上夜校复习备考,想着一定要考上大学,谁会想当一辈子的服务员呢。当时很多工友都笑我傻,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去读书,明明手上就有一份很稳定的工作。事实证明是我选对了,后来争取到去财校进修的机会,毕业一回来就坐进了楼上的办公室,成为一名会计师。”

“这次怎么说得这么简短了,不是还有很多小故事吗?”

“你啊,整天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,不如还是听我说,去当个老师吧,至少生活能稳定下来。那时候国企改革,很多同事都下岗了,因为我是会计师就被留了下来,转去了大公司。那时候定期要去广州的总公司交割业务,无非是核对一下账目,也就花一天的时间,很轻松。剩下的时间就在广州到处玩,上下九、荔湾湖、越秀山,但比起广州,我还是更喜欢去深圳。好几次刚交割完业务,我就坐车去了深圳,总觉得在深圳能买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。

最记得第一次去广州宾馆时的情景,站在二十几楼的窗边眺望珠江,楼下的海珠广场,以前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公园,郁郁葱葱。海珠桥的对面还是一块荒地,只有零星的工厂。当时能有机会上广州宾馆走一趟,就已经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了,可惜世界变化得太快,现在随便一座三线城市的商品房都盖得比广州宾馆还要高,那里已经不再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楼了。”

“考注册会计师的事情呢,你不是考上了吗?”

“傻孩子,那个东西我怎么可能考得上,现在整个湛江市能拿证的人,也就那几个,如果我当时考上了这个,可能就没有你了。我那时候考的是会计师从业资格证,50年代三大改造,没有了商品经济作为依靠,会计师制度很快就自行消失了。直到80年代的经济改革,国家才颁布新的会计师条例,我就是那时候去读财校的,也算是跟上了时代的浪潮。91年的时候才举办第一次会计师全国统考,那时候你刚出生不久,我哪有时间去复习考试。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盲肠炎要去医院做手术?其实你做手术的那天,就是全国统考的时间。这都是天意,反正就算没有那个证,我也一样可以当会计师,一切都还是好好的。”

 

 

机动车的废气夹杂着人类多余的气味,这里和我谙熟的所有城中村一样,与所有被挤压的生活一样,堵塞、吵杂、破旧、混乱。街道与建筑的距离,建筑与建筑的距离,建筑与人的距离,人与街道的距离,在这些压抑的距离中,有拥挤的欲望与被遗忘的多余的人。

这样的情景实在太熟悉了,我甚至能精准地预知前方路口的垃圾堆里有多少只老鼠,疾驰而过的摩托车与我的手臂相距多少公分,脚边有多少坨狗屎和黄痰。诚然,我眼里充满故作清高的猜疑,说不出缘由的疲倦。

的确,我跟他们是一样的,并没有什么了不起,更没有可以高傲的资格。我只是想逃离这些熟悉的情景,厌倦,太厌倦,懦弱的旅客不该来这里。这里只会将你遣返,回到你想方设法逃离的生活。还是太天真了,这里早就不是小说里面的那个堤岸了,其实哪里都一样,或该说都变成了一样的东西。老实说,在小说里并没有把这里描述得多美好,只是我自顾自地把这里想象成心目中的样子。我想,也许只是我不肯承认,面对那些无力改变的现状,我早就已经认输了。

毫无征兆地从那天起,我开始连续地做梦。我梦见一群又一群的游客走进一栋建筑,这栋建筑就像一个魔方,无止境地变幻着,旧的空间被重组,新的空间在消亡。在里面我却看不见任何人,仿佛所有人被蒸发了,只剩下身后聚集的一群待食的秃鹫,在假装孔雀。

从做梦的那天起,我开始生病,咳嗽、气喘、鼻子血流不止,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雾霾。工业与建筑化为微粒随风扬起,作为颗粒的城市被吸入体内,仿佛身体要从内部开始被重组。从鼻子滴落的污血里,我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体内被分娩。

昨晚,梦境突然开始有了变化,我梦见了一位少女,直觉告诉我,这是我未来的女儿。在温润的大海中,有一座如船一般缓慢航行的小岛,这位住在小岛上的小公主,正在树林里努力地尝试抓住妖精的尾巴。

 

2月26日

胡志明市,堤岸


 



4.



“师傅,去海印桥南。”

“哎呦,小哥,那边封路堵车啊,我绕一下路好嘛?”

“啊?哦。”

“嘿,大家好!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小夫,欢迎各位司机朋友继续收听FM1052羊城交通台。接下来,准备经过海印桥的司机大佬们要注意啦。我们的前方记者发回消息,受海印桥封路影响,东湖路、东晓路双向龟速,拥堵得相当严重啊。我们立刻连线前方记者阿荣,来听听现场的情况。

是。各位听众,我是前方记者阿荣。我们现正位于海印桥上,可以看见现场已经来了多辆警车和消防车,消防官兵已经在桥塔下方设置了充气垫,还有多名医护人员现场待命。据本台获悉,两个小时前,途经海印桥的司机发现,一名男子情绪激动,顺着钢索爬上了50多米高的桥塔,试图跳桥自杀。民众报警后,消防官兵火速赶到现场并架起云梯,一名民警现正在云梯上试图与该男子交流。海印桥现已双向各封闭一条车道,受到封路影响,东湖路、东晓路拥堵得相当严重,多名交警现已到场指挥交通。以现在的情况来看,该事件一时半刻仍难以解决,有请各位司机朋友多多忍耐了。

阿荣,现在该男子的情况如何?

嗯。这名男子仍然情绪激动,扶靠着桥塔的维修爬梯,半个身体悬空,不时还传来大声哭喊,现场情况相当危险。据消防官兵称,由于受车道中间的防护栏影响,充气气垫并不能完全发挥作用。假如该男子发生意外,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。我们现在来采访一下负责现场的张警官。

是的,你好。该名男子情绪失控,扬言要跳桥自杀。我们的民警已经在云梯上面劝说了一个多小时,并向男子递上矿泉水,现在最担心的是他体力透支后会发生意外。另外,我们已经联系上他的家人到场协助,暂时仍不清楚该男子的自杀动机……”

“哎哟,真他妈的烦,又他妈的跳桥。广州那么多座桥,每个月都有人喊着跳桥。一时想不开就要跳桥,老板拖欠工资的跳桥,闹医院的跳桥,拍拖分手的跳桥,神经病的跳桥,装神经病的也跳桥,都他妈的爱跳桥。小哥,你来评评理,本来广州的堵车已经堵到北京了,跳桥的又来添堵。拜托,给我们这些开车的人留条活路好嘛。”

“啊?”

“来,小哥,我来给你算一笔账。每一次跳桥至少要出动一辆消防云梯车、几名消防官兵、一个20多米的充气垫、几辆警车、二十几名交警、十几名民警、几名水警、一辆救护车、一名医生、几名护士,平均每次跳桥都要闹上两、三个小时。再给你算算。市区繁忙时间,每座桥平均每小时车流量2万左右,平均每辆车坐三个人,那就是6万人。封路堵车,平均每人堵车一个小时,6万人乘以最低时薪18块,六八四十八,那就是100多万人民币啊。一条人命也换不到100万,普通人工作十年也没有100万啊,人民币啊。”

“这样说有点不妥吧,毕竟关乎人命嘛。”

“我跟你说,那些跳桥的人,没有几个敢来真的。都是想闹事情引记者来关注,曝光问题,申诉冤屈的。这些跳桥的人,以前都集中在海珠桥,因为那里的钢结构最容易爬。后来市政府拟了一个‘保卫海珠桥’的政策,桥的两端都设了保安亭。十几名保安,两小时一岗,24小时三班轮值,就是为了堵那些跳桥的人。现在海珠桥比以前难跳了,就开始打其他桥的主意。

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,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应该是09年,那天一大早就有个家伙爬上海珠桥伸冤,据说是被拖欠了工程款。那时候正值上班高峰期,警车、消防车、救护车、封路、记者、直播,堵车堵得一塌糊涂,海珠桥完全瘫痪。上班的人只能下车走过去,桥上面都挤满了人,全部人都在骂娘。我们迟到要扣工资啊,老板才不管你跳不跳桥。僵持了一个上午,突然有位大伯三两下功夫窜了上去,一手把那家伙推了下来。”

“嗯,是有点有印象。”

“那个人从桥上掉了下来,摔在气垫上,结果摔断了腰和手。后来,那个人去告消防官兵没给气垫充满气,只是装模作样地摆在那里而已。但谁能料到竟然会有个大伯又爬了上去,把那个家伙给推了下来。跳桥的人没上新闻,反而被推人的大伯抢了风头,连续上了几天头条,甚至连中央台都做了专题报道。结果那两个人都被法院判了罪。事后那位大伯一直在喊冤,还向政府自荐见义勇为奖,想为自己平冤屈,听说,他最后还准备状告辖区的公安局,当时的不作为。”

“记得这件事被讨论了一段时间,但结果又不了了之。”

“我去你大爷,堵车都堵到这里了,妈的。”

“受封路影响,东湖路、东晓路双向严重堵塞,滨江路、沿江路双向缓慢,东湖路上内环路到东风路立交放缓,东晓路转昌岗路同样缓慢,各位司机朋友要多多注意啦。好,我们再听听现场的最新消息。

阿荣,现场情况如何?

是。就在刚刚,男子单手翻开背包,向下抛撒大量纸张。纸张飘散至车道内,严重影响车辆行驶,其中有部分纸张已经被风卷入江中。交警已经开始着手清理路面,担心该男子的过激行为,可能会再次危及来往的行车安全,如果事态继续恶化,交警将考虑完全封闭海印桥。

经我查看发现,每张纸都印着相同的内容,这应该是一封遗书。我手上正拿着一张该男子抛落的遗书,现在我为大家念其中一段。

假如某天我突然死了,请不要感到意外。在那些压抑的时刻里,我失去控制地想逃避,想就这样一了百了。如逃离鬼影的追捕,大概这才是我对生活真正的看法。一直试图与某些东西对抗着,试图以对抗的动作证明自己的存在,纵使明知对抗的那些东西,不过尽是鬼影的化身。什么理想也好,意念也罢,都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。与其虚伪地苟延残喘,不如任性到最后一刻,再去选择一了百了的畅快。诸如自杀这种放弃的念头,一旦在脑子里萌了芽,就会像野草一样,怎么拔也拔不干净。就像鬼影,躲在大脑沟壑的阴影里。大概是作为最后一个可行的方案,来解决当前无法解决,也许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。毕竟选择放弃比承认失败简单,就像电脑死机后直接拔掉电源一样,眼不见为净。”

“操你妈,傻逼!”

 

 

这是我自越南回来,很久很久之后发生的事情了。跳桥的人是陈先生,我实在太熟悉他的文字了,在那封遗书读到一半的时候,我就已经察觉,只是不敢相信。陈先生的跳桥最终失败了,在他精疲力尽的时候,被从上方垂降的消防官兵救下。随后被法院判扰乱公共秩序罪,赔了一笔钱,还被关了几天。自此以后,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。

我试过发信息联系他,可是一直没有回应,又试着去他家里找他,可是邻居说,这户人很早就搬走了。我猜,陈先生应该是早就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,铁了心肠要与过往断绝一切联系。只是我到现在,依然不太清楚他想自杀的原因,这一切来得太突然,根本没有留下周旋的余地。

其实他精神不稳定的情况,我是知道的,从他这些年的文稿里可以感应到他的不安,只是我一直不敢询问,总是担心会将表面稳定的平衡打破。虽说是多年的老熟人,其实我对他真实的生活一无所知,他的年龄、背景、过往,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谈论过,尴尬地说,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,陈先生也只是他的笔名而已。

 

 

飞机将在30分钟后,抵达胡志明市新山一国际机场。每次选择搭乘廉航,总会坐得我腰酸背痛,位置过于局促,根本不允许任何稍微舒展的姿势,反正就是一罐飞行中的沙丁鱼罐头。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越南籍的中年阿姨,相貌朴实,小麦色的皮肤带着热带的光泽,她一直将手机握在手上,在飞行途中,不时会打开看看时间,或者翻查信息。座位实在靠得太近了,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被我的余光发现,我只好尴尬地侧着头,望向另一边的窗户。舷窗外只有白云,强烈的日照使一切都变得惨白,犹如一块发光的电子屏幕,稍稍看多几眼,便足以令人头晕目眩。我只好闭着眼,默默地等待时间。

在空乘最后一次经过的时候,我忽然听到几声抽泣。我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下,发现越南阿姨正低着头,手上捏着一块折叠过的纸巾。我似乎察觉到什么,赶快把头摆正,不知所措地呆呆坐着。

飞机开始下降,气压挤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。阿姨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,但哭泣声很快就被克制地收住了,只是默默地抹眼泪。我想转过身去安慰几句,但我不懂越南语,无奈作罢,只能默默地用肩膀感受来自她身体的颤抖。我的余光开始有点不安,有意无意地瞥见了她的手机,屏幕中是一位老婆婆的照片。阿姨的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来回滑动,放大缩小地观看着,然后拨向下一张,似乎是正在寻找手机里存储的,所有关于这位老婆婆的照片。在这些照片中,老婆婆站在画面的中间,正开怀地笑着,身边簇拥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。我猜,这些应该是她们的家庭照。

飞机开始盘旋,为降落做最后的准备。我转过身,拍醒一直在熟睡的妻子,告诉她,我找到了这篇文章的开头。

 






艺术作品及展览现场


情人

史镇豪

影像装置  14分20秒

2018








书 名:情   人

作 者:史镇豪

设 计:史镇豪

鸣 谢:陈嘉璐


*获得艺术家书,请在后台留言询问,

或于OCAT深圳馆展览现场购买。




艺 术 讲 座

正 在 展 出

小说艺术

Fiction Art

2018年6月23日-8月12日

OCAT深圳馆-展厅A、展厅B

“小说-艺术”专题直播预告

”小说艺术“参展作品介绍

艺 术 家 书

曹澍《公园一角 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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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侗《短信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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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建宇《秘密的花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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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峰《有个女孩叫巴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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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志《一个字的忧伤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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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闪《三个着魔的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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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英玮《群岛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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